把母亲还给故乡

作者:lhl来源:东阳日报发表时间:2020-08-19阅读次数:668

2020-08-19

    □刘浪

    一

    一株苦茶,在她垂老的时候被移植异地,结果可想而知,她逐渐枯萎,至于死亡。移植她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在她85岁的高龄。她死在儿子的怀抱里,儿子声声呼唤:“阿妈,阿妈……”儿子属牛,发出的声音如同牛犊拱乳前的诉求,“呜——哞,呜——哞”。她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呼唤,喉咙深处“嗯”出声来,儿子一呼再呼,她一“嗯”再“嗯”,最后“嗯”不出来,沉了下去,然后飞升,袅袅娜娜飘向天国的烟雨凄迷。

    这是2010年4月5日午后,农历清明节。

    你是一株苦茶,阿妈!你4岁那年从落鹤山下的贫瘠之地被移植到里岭脚下的无后人家,9岁那年又被移植到东白山麓的地角崖坎。崖坎地角,一抔泥土,你存活下来了。你的根须,艰难曲折地扎进岩缝,汲取丝丝缕缕的养分。你活得艰难,活得绿意盎然,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经过的路人招手,向无家可归讨口饭吃讨杯水喝的苦人招手。

    你儿子在县城的一方空间,你被强制移植,混凝土封堵的地面,你的根须伸展不开,你的呼吸只有那么一孔口径,你窒息了,在你90周岁的这一年。

    清明时节雨纷纷。

    二

    混凝土封堵的地面压迫你的根须你的呼吸,只有那么一孔口径。你反抗继续着你做童养媳时的反抗,你带着在我看来不值钱在你眼里是最后的财富的物事,坐上回家乡的班车,你沿路望乡,你日复一日辨别出来的能拉你回家乡的班车。你趁我不在而上车,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怎样上得车去。你晕车,你纵然不晕车也已是羸弱之身。你到站下车,一屁股瘫坐地上缓不过气来,你的乡亲扶你回你的小女儿家,你的小女儿见状打电话来也不开骂,只冷言冷语告知并说也不用急着接回,让妈在这待几天吧……

    临死前那个眼神幽深如古井的阿妈,你是在怨恨儿子的暴躁性格还是要把儿子的模样摄到你的灵魂里去?

    你老来得子你宠坏了我,阿妈。你死了你让我懂得怎么做一个好儿子,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再也不能……阿妈啊!

    三

    乡亲们在村口等待你的回归。

    把你还给故乡,阿妈,还给你的茶园。

    捧着你的骨灰,阿妈,送你回家,这是2010年的4月12日上午,白花黑花装饰的车队,从县城出发。

    回家的路很短,也很长。

    你是一株苦茶。

    你是一个苦人。那个年代,苦哇!跌打滚爬在地角崖坎,你双手并用,翻飞如蝶,你负荷一大袋茶叶回到家来,把涨扑扑的乳汁,挤进你嗷嗷待哺的儿女嘴中。

    山里的茶季,山外的亲人闻香寻你而来。你忙里忙外,做饭,炒菜,洗碗,喂猪,待亲人离去,收拾停当后,你胡乱塞上一嘴两嘴,提着你的篮子,腰间别着你的袋子,急匆匆走向你地角崖坎的茶季。

    家乡田地,挖高填低一片片一溜溜,随势赋形呈阶梯状分布坡岭沟谷。坎头或土堆或石垒,或泥石混杂,茶树多在地边坎头,在下则仰身,在上则俯首,你爬高落低上下其手。摘进篮子的都是钱,都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你没见过大钱,你清点卖茶叶所得的一个个硬币一张张纸币——那是二十来年之前的事了——哦,这是一元的,哦,这是一角的。你拢起一元的硬币纸币递给你落难的儿子,让买包烟抽去,然后收拾起一角几分的,揣进口袋……

    那年清明前后你回你的二女儿家小住,女儿再三叮嘱在家待着,不许乱走乱动。出门摘茶叶,女儿前脚刚走你后脚跟上,赶不上趟,即就近采摘,手脚并用。你走后你的儿女收拾你的衣物,在许多衣服的许多口袋里摸出许许多多的碎钱。阿妈,你留给你后代的财富以一个个的硬币计算,亮晶晶的,沉甸甸的。

    也就是那年的那一天,摘茶叶的你把持不住从崖坎上跌落,险哪,沟涧逼仄,尖崖乱石——

    对面干活的乡亲见状惊呼失声,但可望而不可即——

    还好,你在下滑途中拽住树枝藤蔓,险险止住,你爬了起来,都90岁的人了,阿妈!

    你离去,风中,摇落最后一片树叶。

    乡亲们回忆说,村中妇女会纺纱织布的没几个人,你妈会,捻线纺纱,穿梭织布,没厅堂可上布机,梳理开经线纬线编织出一匹匹白布花布。

    乡亲们感慨,你妈一生清明,结果死在清明节这一天,死得其所啊!

    你的长辈你的同龄人记取你的苦艾年华记取你作为少女作为妇人作为母亲曾经的苦难,而临水照花是你坚忍卓绝是你死而后生是你,阿妈。

    你是一株苦茶,你是一个采摘苦茶的苦人。

    你经常被人忽视,甚至被你的儿子,你尊重每一个人却得不到所有人的尊重,包括你的儿子。你的姓名一直被谐音误写,你没有身份证,你三番五次提醒你的儿子你的姓名是哪三个字……

    四

    李——满——娟——

    我记着的,阿妈,在你生前我把你的名字刻在你的墓碑上,一凿一凿,很认真,很神圣,你看到了,但不一定知道我刻的是啥。

    你“五七”忌日的前一天,你的儿子来到你的墓前,你和你丈夫重逢的青枝绿叶环拥的坟茔。

    你死了,凄风苦雨,这雨下得久,下得大,似乎在为你招魂。

    你的儿子在你的墓前好不容易支起帐篷,风急雨骤中,自成一方天地,湿漉漉的。他要陪你陪先走一步的阿爹睡一个晚上——阿妈,这是在下午三点钟过后,我钻进帐篷,等待明天你的亲人的到来过你的忌日。

    帐外风大雨大,我出不来。墓穴封闭,你也出不来。阴阳相隔,你我就这样两两相对。地面的水,浸泡垫子后又濡湿睡袋,冷,身子蜷成一团,睡去又被冻醒。漫漫长夜,阿妈,没了你的血肉之躯,我没处取暖。想小时候枕着你的胳膊拱在你的怀里睡觉,而这漫漫长夜如十里围城,你我阴阳相隔,你冷吗,阿妈?

    那是在你走之前一年,快过年的某一天,你从厨房蹒跚而出,对进厨房来找食的儿子说:

    “妈再也不能给你做饭吃了。”

    我不吃你做的饭已很久很久,阿妈,嫌你啥都不舍得扔荤菜素菜一锅煮,嫌你老眼昏花不干不净而你每每摊开双手说才洗过……我不吃你做的饭已很久很久,阿妈,我忘了我是吃你的奶长大,吃你做的饭长大。小时羸弱,玉米饼的早饭吃不下,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糖红糖,给我裹到饼里润滑下肚,甜,等我吃饱了目送我走上上学的路……

    你是我的生门,阿妈!

    五

    那一次跌倒后,你的意识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你在兹念兹你的茶园,你想摘茶叶换取一个个硬币一张张纸币,你想自食其力你不愿给你的儿女增添负担,然而你已不能。走进你的卧室,你奋身欲起,你抱怨:

    “他们去了吗?他们去摘茶叶也不带上我,我寻不去……我是再也不能去摘茶叶了……”

    清明过后,家乡的茶园开放春天。东边日出西边雨,山浮云海,你飘浮在家乡的云里雾里。

    一叶叶,一簇簇,此断彼连,漫山漫坡。

    乡亲们都出动了,三三两两,匆匆忙忙。

    却不见你,阿妈,你佝偻蹒跚的身影,不屈不挠的身影,你走了远路,一去不复返的路。砖块封堵你在墓穴出不来,风雨如磐我在帐篷出不来,咫尺之遥你我阴阳相隔,阿妈啊……你已长眠,我也将睡去。阿妈,明天我会早起,提你的篮子,牵你的手,咱母子相偕摘茶叶去……